倪豪士教授講座紀要

  • 撰稿人:吳怡萱(本系歷史系碩士班學生)

莎士比亞、普魯塔克、左丘明與司馬遷
——晉靈公與凱撒遇刺歷史敘事的比較

他單膝跪下,對著想像中的凱撒以及聽眾們,訴說著人們向凱撒請求的台詞。這位在我們面前生動地演示《凱撒大帝》(The Tragedy of Ivlivs Cæsar)第三幕第一景的紳士,正是享譽國際的漢學家倪豪士教授(Prof. William H. Nienhauser, Jr.)。倪豪士教授現為美國威斯康辛大學中國古典文學的名譽教授(Halls-Bascom Professor Emeritus of Chinese Literature),近年的研究項目涵蓋跨許多時代的經典作品研究,其中包括與今日講題密切相關的《史記》續譯計畫項目。

倪教授這次為我們帶來的講題,由四位人物的歷史書寫所構成。靈感來自於他在閱讀《史記.晉世家》時,意識到晉靈公遇刺的情節,與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 bapt.1564-1616)筆下凱撒遇刺的場景之呈現,有一些可比之處。凱撒遇刺事件的原因,在於他身邊的人們害怕他成為一位獨大的「皇帝」;另一方面,晉靈公則是因身為國君卻殘忍驕奢,最終被趙穿刺殺於桃園。這兩個故事的主軸,都圍繞在臣民對於君主極大權力的反對,且在莎士比亞與普魯塔克、司馬遷與左丘明這兩組人馬中,前者皆基於不同歷史語境的目的,刪修與調整後者所敘述的歷史情節。

在《凱撒大帝》的劇本創作中,大部分並不會認為莎士比亞使用的是最原始的希臘文普魯塔克文本,更可能的是透過莫爾(Thomas More, 1478-1535) 的譯本為底,將之改造為更具戲劇效果的詮釋。在普魯塔克版本對凱撒遇刺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所描繪的,是強調所有人皆參與其中的政治謀殺儀式:Tullius Cimber先透過讓被驅逐的兄長回鄉的訴求,吸引凱撒的注意力、按住他的雙肩;接著由站在凱撒身後的Casca拿起匕首展開背刺第一擊──「噢,叛徒Casca,汝何故為之?」(O traitor Casca, what doest thou ?)。刀光血影在凱撒身上進進出出,殺心強烈甚至顧不及誤傷彼此的風險。鏡頭拉遠,Brutus站在廳堂中央,向其他非謀劃者的元老解釋一切,而後也就共謀者對馬克安東尼的意見,提出不同的看法。然而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這些人物之間非常細緻的互動——特別是構成了共謀刺殺的儀式性場景中,來自不同人物一連串牽制與刺殺的動作——大部分被省略,濃縮成「他們刺殺凱撒」(They stab Caesar)短短一句話。瀕死前,莎士比亞筆下的凱撒留下最後一句:「你呢?布魯托?——隕落了,凱撒!」( Et tu, Brute ?—Then fall, Caesar !)。

凱撒遇刺後,權力真空使共謀者之間的內鬨產生,第四、第五幕劇皆圍繞著紛爭與戰鬥開展,凱撒之死在全劇中反而是相對短暫的事件。當我們將視線放回此劇被撰寫的十六世紀末英格蘭,強大的女王伊莉莎白一世(Elizabeth I, 1533-r.1558-1603)已經走到她生命的最後幾年,然而英格蘭仍面臨新教與天主教衝突的困境,宗教問題正從內部撕裂王國。因此《凱撒大帝》的劇情安排與張力,在當時恰好引起觀眾的共鳴。至於《史記》則因為稿件的流通問題,較難確認對當代的讀者是否造成迴響。

晉靈公從繼任到遇刺的發展,與凱撒的案例稍有不同。晉國是在晉襄公過世以後,兩派人馬分別支持不同的繼承人——太子夷皋與襄公之弟黑臀,從而引發內部鬥爭,太子夷皋最終成為繼位的靈公。然而,約6歲繼位的小君主卻不如預期般受到臣下掌控,在成年以後「厚歛以彫牆」、「從臺上彈人」,還因熊掌不熟「殺宰夫」。趙盾與隨會看到了在竹籃中被運出城的屍體,進諫無效,靈公接著派出鉏麑刺殺趙盾。在這一小段落中,司馬遷與左丘明的敘事就有許多細節上的不同,其中左丘明對靈公成長階段的過程、歷經的戰爭經驗有更多的文字描述。除了細節減少,司馬遷也整併與簡化三位幫助趙盾的人物以及行動,並吸納《左傳》與《公羊傳》等前人著作的敘述,建造出他的敘事。

為何要把莎士比亞與普魯塔克並列討論?又為何能夠將莎士比亞與司馬遷,這兩位完全來自不同時空與社會背景的人物,進行比較的歷史研究?將兩人並陳的論述早已有許多先例,如倪教授在本講座中提到的劇作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 1856-1950)等。普魯塔克與莎士比亞之間的連結,在於後者的許多劇本,是基於前者的歷史作品為材料寫作而成。這樣的採借取徑,似乎與漢代的發展有著相似之處,就如同司馬遷的《史記》也向左丘明的《左傳》取材。此外,從統計的角度也可以說明,莎士比亞與司馬遷同樣有對權力轉移(royal succession)此一議題的興趣。

兩人筆下刺殺情節的背景,分別建立在羅馬與晉國國力發展繁榮的時代;「弒君」的題材本身,都是仁臣對抗暴君的行動,更準確地說,是針對擁有過大強權的君主。司馬遷筆下的趙盾與莎士比亞筆下的布魯托,能夠被放在同一個平台上討論之因,在於兩者皆站在「義」的角度去指正不義——兩方的君主皆無視或忽略諫言;他們也都因此面臨到大同小異、兩難的道德危機;在情節的鋪排上,兩個故事中的「弒君」過程與前人之作相比,皆被大幅簡化,更多的是去刻劃讓讀者、觀者理解此作為於法於理上的問題,並呈現該起事件如何成為影響國勢的關鍵點。

本次演講的主題,圍繞在莎士比亞、普魯塔克、司馬遷與左丘明這四位歷史上的作家身上。在此前我們幾乎不會、也難以想像,要如何並在何種主題下,同時討論他們四人。倪豪士教授帶領我們思考如何將比較研究的方法,應用在跨越不同時空與文化維度的議題上。透過文本、史實與作者所處語境等不同層次的細緻討論,理解不同時代的人們對相似的政治社會問題之關注、理解與詮釋,我們也從中學習到跳脫既定文化框架的新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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