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新學期即將在臺師大歷史系服務的陳建元，我主要的研究興趣是十八世紀英國史、啟蒙運動。我在博士期間關注的對象是笛福（Daniel Defoe），各位或許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不過一定對於他所寫的小說《魯賓遜漂流記》有所耳聞。其實，《魯賓遜漂流記》是笛福六十歲才寫作的作品，在此之前他曾經做過商人、間諜、記者、道德書籍作家等等，他的著作產量居於十八世紀早期英格蘭作家中的翹楚。我的博士論文便是關注笛福的非小說作品，特別著墨在他的基督教思想上。笛福曾經就讀過培訓牧師的學院，而且在其作品中隨處都是《聖經》典故，我的博士論文便奠基於此來突破既有的研究成果。

以上是我學術背景的簡介，應詠芝助教的邀請，我想來分享一下在愛丁堡留學的一個小故事。

於愛丁堡大學攻讀博士課程期間，第一年是居住在學校所安排的五人宿舍，其中有一位室友是來自肯亞的神學院學生，他的名字是Dan。當時由於服兵役以及在臺灣就讀碩士班的緣故，我的年紀較一般博士生要稍微年長一些，不過Dan甚至要比我大了六歲，而且他在肯亞還有兩個兒子。當時我跟Dan時常在宿舍一起煮晚餐（肯亞室友每天都煮烏咖哩ugali，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說這食物，口感十分有趣），同時交流各自在學校的課程以及分享故鄉的風土民情，我們也因此日益熟稔。Dan告訴我，他在肯亞的大學畢業之後，在肯亞的各個部落擔任牧師，雖然一直想要前來英國進修，但是遲遲沒有機會，而他的家境也不允許他自費來愛丁堡留學。一直到了2013年他獲得了愛丁堡神學院所提供的屠圖主教獎學金。

不過讓我意外的是，屠圖主教獎學金支付的是愛丁堡大學的全額學費，至於生活費、住宿費等等都需要自己支付。Dan說他連前來愛丁堡的機票還有第一個月的房租都是向家人朋友籌措而來的，我便問他：你難道不會擔心，到了愛丁堡後沒有錢可以支付接下來的房租嗎？Dan回答我說：神會給予我安排，我只要到了愛丁堡便會有工作機會，我一定可以完成學位。

這令我相當震驚，換作是我，如果沒有足夠的生活費，甚至是住宿費用，就算不用支付愛丁堡大學的學費，我是否有勇氣頭也不回地搭上飛機呢？

總之，我看著他從第一個月開始尋找當地的工作機會，很快地便找到了安養院的工作，具體工作內容是送餐給居民、陪居民聊天，時薪10磅；由於他的風趣與細心，很多長者都對他讚不絕口，在他後來要離職時收到了許多禮物。於此同時，他也沒有荒廢神學方面的學業與工作，他除了在學期初便已經將各科目的期末報告準備完成以外，也積極地透過肯亞長老教會與蘇格蘭長老教會的合作系統關係，在愛丁堡的幾個長老教會建立人脈，並且從事實習工作。

在這第一年當中，我想既然到了長老教會的大本營，一定要把握機會參加長老教會的活動。（各位對歷史有興趣的讀者，若是有機會去愛丁堡，在John Knox曾經講道過的教會中聆聽講道，行踏David Hume、Adam Smith曾經走過的小徑，實在是一大享受。）於是我從第一個月開始便跟著Dan每週前往位於愛丁堡北郊的Newhaven Church，這是一個位於海岸邊，可以俯瞰福斯灣的教會。 為了省錢，Dan跟我每週都從Newington步行一個小時到Newhaven。我們從愛丁堡市中心南區走到愛丁堡的北邊郊區，途中會經過著名的Royal Mile、Pricess Street，然後一路沿著小路穿過好幾個綠地公園，沿途可以看到蘇格蘭的銀髮族玩著我只有在電視上看過的槌球，接著抵達無數海鳥紛飛的New Haven海濱。現在回想起來，這個一年下來的固定行程，除了是每週放鬆的健走時刻，彷彿也是一種定期儀式，讓我從一週六天中的忙碌研究中抽身出來，而不至於被壓力壓垮。

在教會中除了吟誦詩歌以及聆聽講道以外，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結束之後的寒暄閒聊。在這些與當地居民的談話之中，我深切感受到這些基督徒們的敦厚與親切，也因為這些談話我才知道了許多蘇格蘭的習俗以及俚語。另外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Dan在這些集會之中總是極為自在，他往往是帶動談話的那個人，他的樂觀態度以及風趣談吐總是讓聚會更加增色。說實在的，完全看不出來他每個月都要為下個月尚未有著落的房租與生活費煩惱。喔，不，煩惱的是我，Dan完全不覺得這是問題。

另外，參加教會對我的研究也有意外的收穫。原先，我第一年所設定的題目是笛福的經濟思想，不過第一年忙下來得到的成果其實不多。反而是這樣一週一週聆聽牧師講道的累積，我開始注意到笛福的著作中充滿著他與上帝的對話，以及他如何將貿易視為是上帝的恩賜，還有他如何借用、詮釋《聖經》典故來為其政治立場辯護等等。我在與指導教授討論之後，便於第二年將博士論文的題目改為笛福的宗教思想在其著作中的核心地位。我想若不是第一年每週跟Dan前往教會聆聽講道，這樣的轉向以及靈感或許也不會發生。

一年很快便結束了，Dan前來愛丁堡的目標是留在蘇格蘭長老教會服務，當我們各自從Newington公寓搬出來後，他前往Aberdeen擔任兩年的實習牧師，在這期間我們透過郵件與訊息不時聯絡，有時他到愛丁堡時我們便會一塊聚餐。兩年過後，他回到了愛丁堡近郊的教會擔任代理牧師，我們又見面了。我告訴他，看著他在蘇格蘭的歷程、故事，彷彿在親眼目睹一場紀錄片或是電影。說真的，我起初認為沒有生活費的、35歲的肯亞爸爸，要在蘇格蘭留下來並且成為牧師，實在是不太可能。但是，他三年下來便是一個活生生的見證，展現出一個人的信心能有多大的力量。從2017年開始，他開始在蘇格蘭Falkirk近郊的Denny教會服務，擔任正式牧師（見當地報紙的報導）。

在蘇格蘭的幾年留學生涯有許多令人難忘的人事物，不過Dan的人生經歷是其中最令人精神振奮，也是在我研究感到疲乏之時，鼓勵我再堅持下去的重要啟發。長久以來，不時都想下筆寫下Dan的故事，謝謝詠芝助教的這次邀請，讓我記錄下這一段蘇格蘭往事。最後附上一張我跟Dan的合照。我到了愛丁堡才開始定期觀看英國人的最愛：足球。Dan最愛的足球隊是兵工廠俱樂部，耳濡目染下我也跟著他開始支持槍手們，這張照片就是我們正在宿舍客廳觀看英超。

陳建元 2021. 08.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