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公尺處的耕耘
106級系友謝念霆訪談
- 訪談／撰稿：黃品欣（本系碩士班三年級）
- 訪談時間：2021.04.02
受訪者簡介：
謝念霆Kawas Malay，歷史系106級，苗栗南庄石壁部落泰雅族人。在校時曾擔任系學會體育股長、系壘隊長。現為仁心茶負責人。
2021.4.2 攝於南庄鹿場部落風美段
初識念霆是在球場上，一個有著黝黑皮膚、靦腆笑容的男生，那時他擔任歷史系壘隊長，帶領軍容壯盛的球隊征戰大小比賽。畢業後，再次獲得念霆的消息，他已經成為數個茶葉比賽的優勝得主。2021年的清明連假期間，我們乘車前往苗栗南庄石壁部落，在這個雲霧飄渺的美麗山城進行訪談。
慣於變換／享受刺激
謝念霆在苗栗南庄的石壁部落長大，到了就學年齡後，才開始在都市生活。國小在頭份、國中在竹南，高中就讀新竹中學。高中選擇文組的念霆，平常的興趣是看各種題材的歷史小說，藉由閱讀吸收了大量的歷史知識；因此在指考後，也將歷史系填入志願排序單，最後分發到了師大歷史，大學時期即在臺北度過。大學畢業後，在入伍前抽兵種時，他主動選擇了大部分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金馬獎，自願到馬祖當兵，想要體驗離島生活。從國小開始，念霆人生的各個階段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造就他對新環境極強的適應力，能夠享受不同地方帶來的新鮮與刺激。
在臺北的大學生活對念霆來說，十分充實且自由。他認為，歷史系的課程豐富，師長們都很有魅力，系辦助教也都親切溫和。如陳佳宏老師鮮明的個人特色令他印象深刻，老師學術研究態度中立，在課堂上屢屢強調歷史研究不應被情感綁架，要擁有自己判斷事物的原則、就事論事；此種對原則的堅持，也成為念霆學習的對象。還有吳志鏗老師幽默風趣的講述；燃燒生命般、把自己對學術的熱情與知識傳遞給學生的鄧世安老師；以及歡樂的俄國史，在大教室後面大家一起體會俄羅斯人的酒量……都為大學生活添上絢爛的色彩。
青春球隊物語／那一年的再見接殺
百六這一屆，剛好是歷史系少數男生較多的一屆，同學間的氣氛很好，大家都喜歡運動，需要出一份力時大家都很願意付出。另一件佔據念霆大學生活大半部分的事，就是打壘球。在大一時，他和同屆有興趣的七個同學，一起加入了歷史系壘。念霆描述，當時他們有底子的、有興趣的、不知道要幹嘛的都去了，因此他們八個人入隊後，一時人數多到學長們不知道該從何教起（笑）。
過去念霆並不瞭解棒壘球，也從沒看過棒球比賽。直到2013年經典賽，當時臺灣對上日本（註2），高中的他與同學一起在宿舍看轉播，第一次被比賽的張力與熱血氛圍深深震撼。剛加入系壘時，他完全不懂壘球，也不瞭解守備站位、守備動作，還好有許多同屆、也不太會的同學們互相砥礪，常常相揪去練球。八個人從零開始，慢慢掌握技巧，寒暑訓從不缺席，也積累出八個人的好感情。念霆回憶起，當時有很多練球時間，每週三早上8點到12點，及週一、週五的中午，練球時背著球袋、球具跑去捷運站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因為練習時間很多，他們進步迅速，守備很快就到了「堪用」的程度，接著再持續加強打擊。念霆表示，他自己不是長打型選手，優勢是有一雙快腿，能夠跑出許多安打；在大學生涯的最後一次史學盃，還以六成打擊率的成績拿下球隊打擊王，帶走隊上獎金！
百六戰隊／2016年東海史學盃冠軍
（由左至右）經理：蘇芳儀；球員：謝明哲、呂健瑞、繆礎同、謝念霆、王學儒、潘韋亨、賀紹庭、聞世熙
念霆表示，在大學期間拿的三次冠軍（註3）都令他印象深刻。另有兩場比賽，也很讓人難忘。一場是在大三下北歷盃對決臺大，當時兩人出局、滿壘，打者輪到臺大第四棒，前幾次都擊出深遠的外野飛球；這時只要對方打出安打，就能夠逆轉比賽。當時念霆擔任中外野手，隨即往後退了兩步，「打者打出非常深遠的中右外野飛球，我猜對了方向，在打者揮棒那一刻就開始往左邊跑，最後撞在網子上——接殺了這顆深遠的外野飛球！為球隊守住勝利！」念霆神采奕奕地重述當時經過，若他沒有猜對方向、或是提前啟動，可能就是不同的結局了。另一場是大二時，最後一局二、三壘有人，當時隊上跑步速度最快的他被換上去代跑二壘跑者，代表著球隊的超前分。當打者擊出中間方向的落地安打時，他從二壘疾速朝本壘狂奔，因為速度太快了，整個人飛撲至本壘後方的護網上——Safe！「當我回到本壘時，眼角餘光看到隊友們興奮的大叫、從休息室衝出來，不斷地拍我的頭，那時真切的體會到再見贏球的喜悅，自己能對球隊有貢獻，更是一件讓人激動又快樂的事！」
然而，比賽有贏有輸，在打球生涯中也有遺憾的事。有一年歷史系OB賽，系壘的大學部球員自成一隊出賽，竟一路順利打進四強，在四強賽中對上嘉大史地。那時也是最後一局的最後一個出局數，球再次往中外野飛來，「本來要守下來了，結果已經接到的球從手套掉了出來……後來進入延長賽我們就輸了。好不容易能打贏嘉大，結果以後隊友們都只記得我最後掉下來的那一球，不記得我的其他表現。」念霆笑著說道。（註4）
2017北大北歷盃冠軍
「念霆起床」／失眠背後的職涯焦慮
念霆大學時，一直在系上期刊室擔任工讀生，直到畢業。大三時曾有一段插曲，當時他從宿舍搬到學校附近的租屋處，擁有自由的獨居時光，卻也開始常常睡過頭。從一開始遲到幾分鐘，到後來打工遲到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大概四五次後，助教只要發現他沒到期刊室，就會打電話給他：「念霆起床！」，把他從沉睡中叫醒。細究之下才知道，當時念霆之所以睡過頭，其實是因為晚上失眠，導致白天時很難在上班時間前準時醒來。
念霆說，他原本的人生規劃是畢業後到偏鄉當歷史老師，大三時和其他同學們一樣開始修習教育學程。在第一堂教育哲學課上，他強烈地感受到身旁同學都有很旺盛的教育熱忱，而這似乎是自己所缺乏的；兩堂課後，他確定自己對教育工作其實沒有太多興趣和熱情，「雖然偏鄉的教師缺額較多，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但我想到自己要以這樣的心態教書，也對學生感到很愧疚。」抱著不想誤人子弟的心情，念霆毅然決然打退了當老師的念頭。雖然經過修課，認知到自己不適合走教育這條路是件好事，但他發覺自己對其他工作都沒有歸屬感，不知道未來能做什麼。每個晚上，他深陷工作選擇的迷惘，腦中不停運轉著各種選項，對未來的焦慮感讓他難以成眠。
Welcome to my Tea Garden!
之後失眠情況得到緩解，轉捩點在念霆做出了決定：回到家中茶園種茶。
念霆的父親謝福安是位醫生，在南庄行醫二十多年，仁心仁術地為家鄉服務。2013年，謝醫生興起了退休後在山上種茶的念頭，隨即著手在南庄鹿場山區種植茶樹，為退休生活做準備。念霆在大三寒假（2016年）首次回到山上茶園幫忙，這是他第一次接觸農業，當時茶園正在重新整理，有很多事情可做。從那時開始，只要學校有放假，念霆都會回來茶園幫忙。同年，父親聘請了在嘉義阿里山擁有18年製茶經驗的師傅莊國佑，念霆便開始跟著師傅學習種茶、製茶相關技術，師傅也很願意相授。到了大三那年暑假結束，完整體驗兩個月的山上生活後，念霆認為家中茶園是有發展性的，自己也不排斥在茶園工作的生活，因此下定決心，在畢業後繼續回到茶園工作，以此做為未來職志。2017年7月31日，完成最後一項英文門檻、拿到畢業證書的隔天，念霆就回到南庄山上開始做茶。還沒畢業以前，念霆已經做過一次茶，而畢業回來這次，是第一次全程一起跟著做。從除草、清害蟲，動員部落十幾個人幫忙揹水管到茶園，灑灌茶樹，從採茶到製茶的整套過程都跟著師傅學習，也一面適應山上的生活。念霆說，他回到山上的第一個晚上，師傅用正在練習的英文對他說：「Hello, welcome to my tea garden!」讓他十分難忘。
製茶師莊國佑（左）及謝福安（中）、謝念霆（右）父子。（照片取自自由時報報導）
南庄鹿場山區海拔約1200-1500公尺，日夜溫差達10度以上，終日雲霧繚繞、水氣十足，加上沒有汙染的純淨土壤，是種植高山茶的優良環境。畢業後，念霆首度參與製茶過程，在當兵前參加「2017苗栗縣貓裏紅優質紅茶評鑑競賽」，即獲得銀質獎肯定。初試啼聲就能在比賽中獲獎，對他而言是很大的激勵跟肯定，也讓他更堅定了未來投入製茶產業的決心。當兵時他也不斷思考，如何能把茶做的更好。2019年，他的茶葉一舉囊括「全國御賞松紅小葉紅茶比賽」的最高榮譽特等獎、頭等獎及金牌獎三項殊榮；2020年，再獲「2020苗栗縣貓裏紅優質紅茶評鑑競賽」特等獎肯定。屢屢獲獎也證明，自家茶葉潛能無窮！
2020年苗栗紅茶特等獎
挑戰與展望／種茶甘苦談
在他人眼中，謝念霆的茶葉已經獲得數次獎項肯定，擁有很好的成果。然而種植茶葉背後的辛勞，也是旁人難以想像的。從事農業工作，在環境與工作時程上必須要能精準掌握，氣候因素也會對茶葉品質造成影響，因此必須付出許多勞力、照顧好每個面向，才可能培育出優良的茶葉。念霆形容，自己已經快要成為「氣象大師」了。在茶葉採摘的季節，清晨五點就要到達三灣，接採茶阿婆上山採茶，中間要載茶三次到製茶工廠，來回兩個小時。因採摘下來的茶葉有時效性，為了保存鮮度，得在時間內送達製茶廠，免得茶葉悶到、破壞品質。整個流程自第一道茶摘下開始就無法休息，必須不斷來回載茶，中午時還要為大家張羅午餐。下午繼續載茶，一天來回約六、七趟，就這麼重複這樣的日程8到10天，對體力與專注度都是很大的考驗。
製茶、攪拌
劈草、施肥、拔草／念霆回到山上後，最常做的幾項農事
採茶姑娘辛勤採收之景
除了緊湊的製茶流程外，成本回收是另一大考驗。念霆表示，一切種植、製茶的作業成本，如人力、器具、肥料添購等支出，都必須等到茶業銷售出去後才開始回收，龐大的成本支出也常讓他備感壓力，必須咬緊牙關，撐到茶葉售出之時。參加茶業改良場的課程時，同在種茶的青年朋友在聊天時曾經說到，許多年輕人投入茶業，大多是承接家業，因此已經有一定的客源，而像念霆這種剛起步的茶園，還缺乏穩定的購買量，所要承受的銷售壓力相對更大。影響銷售的因素，除了自家茶葉品質外，市場行情等外在環境變化都會造成波動。聽念霆娓娓道來這些生產、銷售的細節，也感受到在獎盃光鮮亮麗的背後，他的付出與辛勞實是未曾身體力行之人難以體會的。
若要在未來獲得穩定客源，勢必要更加精進製作方式，而經費投入即是一大關鍵。因此在2020年時，念霆申請了「109年度原住民族產業創新價值計畫——輔導精實創業」計畫補助。從寫計畫書、編列預算經費，到找資料、畫圖全都一手包辦；在這個過程中，從史學方法課程學到的找資料、編排與組織方式，帶給他很大的幫助。花了一、兩個月的時間，計劃書順利完成，最後也成功申請到補助，獲得增建廠房的資金！
照片取自原住民族委員會粉絲專頁
常有朋友問他，山上生活不會無聊嗎？網路收訊不好，又沒有像城市一樣豐富多樣的娛樂活動。念霆說，他最大的優勢應該是小時候就在山上長大，已經體會過山上生活，很多部落生活都是如此，所以比別人更能適應。他的個性又比較耐得住無聊，就算住在山上、身邊幾乎都是長輩，同齡朋友不多，他也能夠怡然自得，不會一直想往外跑；這種能動能靜的個性，或許即是從事傳統產業者最需要的特性。不可避免的是，每個工作都會遇到倦怠期，畢業後剛回山上那時，甫接觸新的事物，每天都有用不完的體力與熱情的心態去吸收新知；現在茶葉製程大致已經熟悉後，新鮮感消退，伴隨著其他壓力增加，讓他也不免覺得熱情有些減退。對茶園事業來說，目前屬於過渡期，需要著手改善的部分很多，如申請到的計畫經費使用、結案，還有和團隊之間對未來版圖規劃的不同等等，彼此之間的想法都需要溝通，而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他需要調整心態與步調，逐一處理、面對每個新的挑戰。
就他自己的經驗而言，念霆想告訴對人生選擇感到迷茫，不知道未來要做什麼的學弟妹們，在大學時期可以勇於嘗試感興趣的產業。如果對一個產業感到好奇、想要瞭解的話，最好能經由打工，親自投入產業環境中，將能更進一步明白自己適合／不適合什麼，而這會對未來選擇工作很有幫助。「讀文科出來後的工作，大部分都很需要跟人接觸，所以人脈很重要。要增進自己的聊天技巧，趁大學時多跟不同族群的人聊天，才會知道自己有哪些不足的地方。多認識人，才會擁有更多的機會。」對於有創業念頭的人，最好能夠先在該行業觀察一兩年，對產業更加瞭解後再行動。從學生時期就開始思考未來方向，做好自己的優缺點分析，將能幫助自己釐清未來想走的路，這也是他大三時曾經經歷的過程。「希望大家都能持之以恆！」念霆如此說道。
最後，談到未來的計劃與願景，念霆希望自己的心態能夠成長，在溝通、做事上都能更加成熟，也要學習調適壓力，找到適合的紓壓方式。在事業方面，希望未來仍能維持茶葉品質向上的趨勢。現在仍以製作紅茶為主，目標是未來一、兩年能夠做出品質不錯的烏龍茶；雖然苗栗的烏龍茶市場不好，但他期許未來可以脫離這個困境，發掘新的市場。有了穩定的銷售後，才有能力擴大團隊，把茶園規模做的更大。詢問念霆有什麼辦法可以達到這些目標嗎？
他想了想，這麼回答：「肥料放多一點，設備買好一點，人再清醒一點！」
小綠葉蟬叮咬嚴重的茶葉，冠軍紅茶的原料
後記
相較於大多數的歷史系畢業生，念霆選擇了農業及農產加工這條路，無疑十分特殊，也與他的家庭背景相關。許多報導常賦予他「冠軍茶師」、「製茶明日之星」等亮眼稱號；這次訪問期間，我們來到他的部落，熟識他的朋友與族人（多半是他的親戚）總稱呼他為「紅茶王子」，族人漾著大大的笑容、爽朗地呼喚，十分真誠可愛。參觀念霆的茶園與生活區域後，方能加以想像他的日常生活，稍稍明瞭那些報導中看不見的艱辛，若非目標與心志非常堅定之人絕對難以達成。聽念霆談他與茶為伍的生活，聽不到太多抱怨、喊苦，只是認真地訴說他的工作細節、困難與收穫之處。在那些華麗的讚賞背後，我們看到一位能夠享受工作、認真生活，努力把每件事情都做到最好的開朗男生。祝福念霆的茶園未來能穩定成長，淬鍊出更溫煦的茶香。
2021.4.2 攝於南庄鹿場部落風美段
［註1］仁心茶粉絲專頁
［註2］2013年第三屆世界棒球經典賽
［註3］謝念霆2013.9入學至2017.8畢業期間，師大歷史系壘在盃賽中共獲得三次冠軍，分別是：2015師大北歷盃、2017北大北歷盃（北歷盃現更名為夏季史學盃），與2016東海史學盃。
［註4］未能擊敗嘉大史地（後更名為嘉大應歷）之所以成為遺憾，因為嘉大有一名超強選手──周威儒(#71)，是職棒選手周思齊的弟弟。他在校期間，帶領嘉大達成2012-2015史學盃四連霸。他在嘉大畢業後考取師大臺史所，加入師大歷史系壘。隔年隨師大出戰2016東海史學盃，最後師大奪得冠軍，周威儒個人締造史學盃MVP五連霸的驚人紀錄，故時人即有「得威儒者得天下」之語。
*本文使用之照片，未註明出處者，皆感謝謝念霆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