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閱讀新款的世界史?

本文作者周樑楷教授為本系兼任教授、東海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周教授專長史學理論、影視史學和西洋史學史,多年來引介西方史學和西方思潮不遺餘力。本文為周教授撰述塔米.安蕯里(Tamim  Ansary 所著《被發明的昨日:人類五萬年歷史的衝突與連結》(The Invention of Yesterday: A 50,000-Year History of Human Culture, Conflict, and Connection)中文版的導讀,經徵得周教授和廣場出版社同意,分享給「師.時.史.事 」之讀者。

吳翎君 2021. 04. 28

鬆綁「後現代」、「新文化史」、「全球化」的彩帶

打從一九八〇年代以來,許多作品喜歡以「被發明的」、「想像的」或是「虛構的」當作標題關鍵詞。影響所及,連一向高舉「客觀的」、「真實的」、「中立的」專業史家,也免不了跟進。

這種學風基本上受到「後現代」、「全球化」或「新文化史」等學說的影響。我猜想,有些人第一眼掃到《被發明的昨日》(The Invention of Yesterday)的封面,不管接受或排斥這些學說,大概也會如此聯想。

在此,我們首先避開「後現代」之類的話語。理由是:

一、本書的作者並非專業史家。他寫書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在學術界爭一席之地,我們大可不必擺出一副學院派的架勢。

二、「後現代」、「新文化史」和「全球化」等學說剛問世時,在知識理論的基礎上,都各有所本,而且自成典範。然而幾十年來,這些學說輾轉相傳,人們往往不假思索,斷章取義,任意連結混合。結果隨波逐流者完全離譜,不解這些學說的原意。我撰寫這篇導讀,礙於篇幅,沒辦法協助初學者說明這些學說的來龍去脈。因此,索性鬆綁這些五顏六色、眩人耳目的彩帶,免得愈理愈亂,徒增困擾。

《被發明的昨日》有個副書名「人類五萬年歷史的衝突與連結」,可見這是單本成冊的世界史著作。如果我們以高標準來衡量,近二、三十年來出版的世界史,有不少推陳出新者,但鮮少成就大格局、可以為典範者。不過,如果我們反方向思考,近幾十年正值世事多變,處處擾攘不安,舊典範的地位動搖,以至於新款的世界史都還在摸索和嘗試中。我個人建議,這個年頭閱讀史書,與其依賴作者告知我們「歷史上發生什麼?」「世界演變的趨勢及原因是什麼?」不如換個角度,多想一想:「作者採用什麼史觀?什麼思維方法?」這篇導讀,只略盡薄力,分別從三個層面,剖析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人們的歷史思維有哪些重要改變?」「新的思維怎樣影響世界史的寫作?」希望藉此能幫忙初學者理解這本書。

 

從「正典的」、「分析的」到「觀點的」、「敘事的」

一九六〇年代就讀大學歷史系的時候,教授們常引導我們邁進這門專業的學科時,應該本著理性「分析」的原則,探索「正典」、「真實」的知識。

然而,大約從一九九〇年代以來,學術風氣明顯改變了。人們日漸同意歷史應該採取「敘事」,同時也認為,史書之間的立場分歧是正常的,彼此都屬於多元的「觀點」。

打開《被發明的昨日》,不難察覺「敘事」這個名詞反覆出現。例如,作者說:「到頭來,歷史其實就是指敘事的樣貌。」又說:「在任何一個民族的案例裡,無數敘事線會編織在一起,直到它們形成某個巨大的單一整體,你可以稱呼它為『大敘事』(master narrative),它是複雜的故事和思想星座組合在一起,進而形成某種連貫的整體。」

剛開始,也許讀者會覺得本書的造詞新鮮有趣;不過,接著連章節的標題也使用「敘事」一詞,例如「復興敘事」和「進步敘事」。最後,讀者可能因為意象紛亂,心生困惑。其實,書裡所謂的「敘事」有三種不同的指涉意義。

一、「敘事」,等於一般人常識中的「說故事」,有時間、地點、人物及情節。這種「敘事」,是近百年來一向強調「分析的」、「正典的」專業史學所忌諱的。然而,當今歷史作品已經趨向「分析中,夾敘(事)夾議(論)」。臺灣的讀者只要讀一讀史景遷(Jonathan Spence, 1936- )的史書,就可以一目瞭然。只是《被發明的昨日》的寫作風格,比史景遷有過之而無不及。

二、本書一再使用「敘事」,的確挑釁歷史知識對「真相」和「真實」的預設。我們可以肯定,作者在某些程度上已接受了「後現代」的主張。所以他用這樣的口吻說:「我們建構故事時,便是在發明自己。」讀者閱讀本書,如果為了擺脫「後現代」等學說的糾纏,不妨把書中屬於這個層次的「敘事」一詞,改讀為「觀點」、「參與」或「反思」。或直接大而化之,把「敘事」理解成「觀點」。如今時代趨勢已容許人人都有各自的觀點,至於寬容會導致怎樣的正負效應,那又是另外的議題,值得深思!

三、就本書的整體內容來說,「敘事」有大小長短的差別。在第五章裡,作者提出每個文化社會都會凝聚「信仰系統」(belief system)。作者所謂的「信仰系統」,並非一般人所理解的宗教,而是指在大型的文化社會裡人們集體意識中的「世界模型」(world model)。換句話說,「信仰系統」就是在某個大時段及大空間中,人們共享的一套「大敘事」或「世界觀」。例如,書上所說的「復興敘事」和「進步敘事」,似乎令人昏眩。但說白了,其實是指「文藝復興時代的史觀╱世界觀」以及「近五百年來的進步史觀」。

本書為我們提供一套「大敘事」,基本上無可厚非。然而有趣的是,最先使用「後現代」一詞的理論家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 1924-1998),早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就開始撻伐「大敘事」。由此可見,本書某方面似乎很「後現代」,但在另方面卻又表述一套「大敘事」,與「後現代」背道而馳。這種反差現象並非特例。種種事實說明「後現代」、「新文化史」、「全球化」到了二十一世紀,已經隨君所欲,可以不斷被混合,形成各式各樣的「花式大拼盤」。

 

歷史書寫的單位:從「國家」到「歷史單子」

本書作者使用了一些自創的名詞。例如,從哲學家萊布尼茲(Gottfried Leibniz, 1646-1716)的思想中援引「單子」(monad)這個概念,而有「歷史單子」(historical monads)之說。基本上,我們應該多多鼓勵和讚賞別人的創意,即使美中不足,有些缺失,也應該同情瞭解作者的苦心。當我第一眼看見「歷史單子」這個新詞的時候,曾經精神為之一振,準備迎接當今歷史書寫的一項核心問題。

書寫歷史需要有基本「單位」。這就好比從前臺灣人買米以「斗」為單位,買少許時說「半斗」,買多點說要「兩斗」。後來時代變遷,白米分袋包裝,於是有「一公斤」、「半公斤」的分別。自古以來,歷史書寫也都有「單位」。「單位」不同,史觀自然迥異,反之亦然。近兩百年來,由於「民族國家」(nation-state)興起,具有現代性的史家漸漸採用「國家」或「民族國家」為「歷史單位」。於是乎國別史、國史這類的名詞應運而生。史家若為了個人研究的需要,可以把國史細分成斷代史、地方史或專史等。同樣地,也可以放大,而有東亞史、歐洲史或世界史等。一九六〇年代前後,歷史著作以及歷史系所開的課程,大概都本著「以國家為歷史的單位」。

不過,從一九八〇年代起,民族主義或國族主義(nationalism)逐漸成為議題,不斷被質疑和挑戰。因此跳脫「以國家為歷史單位」也成為時代趨勢。這類作品一般人喜歡通稱為全球史。

有意改變「歷史單位」,原則上無可厚非,問題在下一步:怎樣落實?應當採取哪種新單位呢?例如,早在二十世紀中葉,英國史家湯恩比(Arnold Toynbee, 1889-1975)曾經以英文大寫的「文明」(Civilization)指稱整體的世界史。然而,在「大寫文明」之下,必須有「歷史單位」。他採用英文小寫的「文明」(civilization),總共舉了二十一種「小寫文明」。湯恩比的宏觀鉅著在當時引起廣泛迴響。然而事後從今天的角度來評量,他的「歷史單位」的確削足適履,不切實際。

《被發明的昨日》縱觀古今歷史五萬年,視野遠超過昔日湯恩比的《歷史的研究》(A Study of History)。這本新款的世界史認為,每個「世界史單子」本身都是「連結合一的」(coherent),同時也是個「內觀的小宇宙」(inward-looking universe)。而整個世界,不外乎由諸多「世界史單子」組合而成。例如,公元八〇〇年之際,中國、印度、西歐、伊斯蘭都是「世界史單子」。而且這些「世界史單子」都受到自身「世界觀的大敘事」的浸潤。大部分的單子知道其他單子,但卻將其他單子定位在自身所在的邊緣地區,也就是視為自己的周邊地帶。因此,單子之間彼此的關係,有衝突,也有連結。這篇導讀無意評點作者的見解是否正確,如此可以留點空間讓大家自己判斷。我所以突顯「歷史單子」之說,目的在引導讀者思考:擺脫人們心中各種的中心論已成為當今主流的歷史意識;不過,在多元文化的思維風氣下,「歷史單位」這個議題反而更關鍵,值得集思廣益。就此而言,本書的作者已經難能可貴,付出心力了。

 

從「線性」到「非線性」的歷史思維

從前學歷史、講歷史,多半習慣順著時間,凡事必有始末,前後有因有果,順理成章。所以,「歷史長河」、「大江東去」成為大家最熟悉的隱喻。這種以時間為主軸的思維方法,可以稱做「線性的歷史思維或解釋」。當然,在「線性」的結構裡,又可以更複雜變化,形成不同的層次。例如,法國史家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 1902-1985)把歷史的「線性」時間分為三個層次:有長波(the long waves)、中程時段的連結(conjunctures)和短暫的種種事件(the events of history)。

近三十年來,因為數位資訊普及,再加上各種交流頻繁快速,人們逐漸感覺人、事、物的關係呈現共時性和網絡化。因此「歷史長河」不再合乎事實;「單軌」和「線性」的思維也難以駕馭既有的現象。人們不得不改弦易轍,從「時間思維」轉向「空間思維」;或者,從「線性」改為「非線性」的歷史思維。

《被發明的昨日》是個例子。本書的前三部分中,敘述一個星球有許多世界。世界彼此之間,必然有或大或小的重疊。重疊的領域裡未必交融合一,內部的傾軋有如作者自創的新名詞:網合(bleshing)。本書最津津樂道的,莫過於這些世界及其重疊裡的橫向連結與衝突。換句話說,作者以提升「空間」與「非線性」的歷史思維當作第一優先。這也是為什麼整本書裡全是歷史地圖,而沒有任何年表或圖像。

所幸作者並沒有偏向極端,完全抹滅「時間」及「線性」的思維。本書總共有六個部分,如果細心閱讀,每個部分其實都依照時段分期,而且先後排序,甚至於每個章節的標題旁,都清楚標誌年代時間。值得留意的是,書中六個部分分別所涵蓋的時段,其起迄的年代並非一刀兩斷、整齊劃一,而是保持伸縮彈性。然而儘管如此,「線性」時間思維已經讓位,被調整為次要。趁著閱讀本書之便,我順手綜合六大部分裡每個章節所敘事的年代,製作一張年表,結果證實作者在追求「橫通」之餘,仍然不忘「直通」的必要。建議讀者不妨也動手試試看!

 

結語

本篇導讀首先鬆綁「後現代」、「新文化史」及「全球化」等眩人耳目的彩帶,進而從三個層面說明近幾十年來歷史思維的演變。《被發明的昨日》是這些文化脈絡中的實例。最後,我和作者心有戚戚焉,都希望讀者舉一反三,累積閱讀經驗,在這個沒有典範的時代裡,知道怎樣閱讀新款的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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