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友訪談:96級劉家瑋

「藝」想不到的史學之旅
96級系友劉家瑋專訪

  • 訪談/撰稿:吳怡萱(本系學士班四年級)
  • 訪談時間:2021.01.23

在歷史學門中學習或從事研究時,藉由圖像的分析以更了解某個時空語境之下,人們所重視的價值與其行動背後的精神依據,是頗為普遍的方法。然而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是站在一個史學研究者或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藝術作品,難以從創作者的角度貼近地理解當時的繪者,如何透過精心安排的場面,述說想要傳達的故事。因此本回系友訪談,很榮幸邀請到96級的學長劉家瑋,以「歷史教師×畫家」的斜槓身分,和我們分享他從歷史教育走入水彩藝術領域的過程;又如何以繪者敏銳的眼光,透視藝術與歷史之間超越性的連結。

劉家瑋,宜蘭人,師大歷史96級畢業。其經歷頗豐:藝術創作方面,2014年入選宜蘭美展水彩類、2015年於臺中市彩筆畫媽祖水彩競賽獲第三名、2016年入選第79屆臺陽美展水彩類,並獲國軍後備司令部金環獎水彩優選獎、2017年入選原委會MAKAPHA美術獎水彩類、2019年舉辦個人水彩創作展「迷漾.凝視」;歷史教學方面,自畢業後擔任過多所中學之代理教師。目前任教於新竹博愛國中,同時於師大美術創作碩士在職專班繼續深造。

歷史如何遇上美術?大五的美妙邂逅與開展

對劉家瑋的第一印象,是在欣賞他的作品時建立起來的。訪談當天實際見到本人,也確實是畫如其人──他的談吐與親和力充分展現他不拘小節、大剌剌的個性。一個熱愛繪畫的靈魂當初為何走入歷史系的殿堂,不是一開始就投身到能盡情揮灑彩筆的領域呢?他十分真誠地說:「我是真的蠻喜歡歷史的,認真喜歡的。(我的志願)全部都只有填歷史系。」接著又補充道,自己從小就喜歡繪畫,但是家長傾向希望他專注於一般學科的學習。在茫茫書海當中,學習歷史給予他很大的樂趣與自信,歷史學系成為他高中升大學時唯一的志願。

劉家瑋起初於東華就讀,大二轉至師大歷史,修習教育學程預備成為教師;大五回母校實習時,他遇見了改變自己生涯的恩師,廖啟恒先生。分享實習時如何走進畫室的經歷,劉家瑋說當時在學務處壓力很大,所以一有空就躲進地下室的美術教室畫圖。因此契機,與實習學校的美術老師廖啟恒建立起師徒關係,不是在畫室裡修煉,就是在自然當中寫生。起初抱著有趣的心情跟隨老師作畫,隨著不斷地推進與磨練技藝,劉家瑋開始在專業的藝術創作中,發現自己的心之所向與熱情。

觀察劉家瑋的作品帶有很明顯的個人特色,筆觸構成的點線面十分大膽、用色飽和絢麗。看著城市的景觀,觀者彷彿身處畫中的那一幕,感受到驛站之處行人的神色匆匆;海洋生物的無窮生命力,在剎那間成為畫中的永恆,靈魂之窗牢牢捕捉觀者的雙眼;每棟廟宇的雕樑畫柱、每艘拼板舟上的船眼,在他的畫筆之下訴說各自的故事。他謙虛地說:「風格來自技法,但我還沒有很成熟,還在摸索的階段。」但不論是臺灣或西洋藝術,「每個畫家背後,都會有老師的影子。」師徒之間技藝與重構畫面的眼光是獨家的傳承,挑戰之處在於如何在此脈絡中,經歷破壞再新生不斷反覆的歷練,創生出屬於自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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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瑋,〈飛魚.祭〉,2017。

「蠻有趣的是,從藝術其實可以很貼近歷史。」他以中國的青花瓷與日本的漆器為例,說明青花瓷的英文是「China」而漆器的英文是「Japan」,正反映了手工藝術品在世人的眼中,已經成為創造它的民族工藝的代名詞;一個民族繁複的手工技藝與美的嚴謹態度,又如何經過時間的淬鍊,呈現在如此精巧的器物之上。「我們看到的,是正在經歷的世界;但還有另一個過去的世界,是歷史系專有,只有我們能夠享受的。」能夠比其他人更快進入、掌握、詮釋藝術背後的時空語境,歷史與美術雙棲的劉家瑋,有更為得天獨厚的優勢。

歐派或臺派?劉家瑋眼中臺灣美術史的浪漫

劉家瑋畫筆下的主題,多是發生在我們的島嶼之上的故事。西方的藝術和臺灣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他認為自己更受臺灣前輩畫家的感動:寫生畫家用水彩捕捉的臺灣景色,他們筆下的記憶跨越了時間的軸長,使今日的我們仍能夠在同一片土地之上,細細凝視他們曾經留戀、珍惜過的風景。石川欽一郎(1871-1945)和鹽月桃甫(1886-1954)等日本時代的西方美術畫家,他們紀錄臺灣的方式與看待臺灣的態度,都使得劉家瑋在分享時雙眼發光。

他提到鹽月1932年創作的〈母〉,呈現霧社事件當中戰鬥的恐怖與母性的偉大,其他作品也捕捉許多臺灣原住民的身影;石川則有許多臺灣景色的寫生作品,例如他採用紫與黃的對比色,描繪次高山(今玉山)壯闊的山形與大地,也將臺灣土地上人與環境的互動收入筆下。賞析這些日本時代畫家的作品,劉家瑋以同為創作者的視角及對臺灣史的掌握,理解他們用什麼樣的方式看見臺灣,進一步達到心領神會的境界──閱讀他們每一道下筆的選擇、物件與元素的安排背後暗藏的符號、明暗光影氛圍的拿捏,以及色彩轉換間情緒的起伏等。

不論是石川或是鹽月,他們對臺灣美術史的影響,不只將西方美術的方法帶入臺灣,更超越殖民母國對地方色彩(local colour)原本的認知與框架:跳脫帝國在舉辦官方美展時,對殖民地要展現自我的階層審視;作為日本人而能站在臺灣的立場看見她的生命力,思考如何詮釋自然的、人文的風光與活動,發現屬於臺灣的光與影、形與色。在他們眼中,臺灣不是只附屬於帝國之下,更是獨一無二的臺灣。這些使劉家瑋對臺灣藝術的前輩們傾慕不已。「因為在歷史系,所以在接觸這些人物時,我們可以很快將他們放到某個時代的脈絡當中。」劉家瑋瞭解近代臺灣史的發展脈絡,更理解藝術家看待臺灣的感情,是出自純然的「善」。不屈從主流意見、用雙眼與畫筆珍視我們的島嶼,是近代臺灣美術史的浪漫之處。

一直畫就對了!劉家瑋的十年創作人生

劉家瑋繪畫之旅的起點,在實習的日子被恩師種下了芽;真正投入到創作的領域,則是在教書的三年以後。他很喜歡寫生的過程,畫廟、畫稻田、畫山……久而久之,這些不斷描摹的經驗都成為他日後創作的素材。他身邊也有一本手繪本,隨時能夠紀錄當下的事物或是靈感,內化成自己的一部分。「就像研究一段歷史,必須要夠熟悉,才有辦法看到其他人沒有發現的問題點。」只有熟悉透徹才能夠清楚辨認,了解眼前所見的每個細部結構代表的意義、用什麼樣的技法加以詮釋,忠實呈現事物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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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瑋,〈山城〉,2019。 於師大歷史系主任辦公室。

他的創作主題圍繞著臺灣的風景和人文活動,歷史系的訓練對他發想作品的題材有所助益,能夠很快速抓住不同文化各自的獨特性。以他未來想要走向的主軸南島創作為例,劉家瑋說每個原住民部落的圖騰有許多變化,之間的不同之處是值得考究的地方。受過史學訓練就不能混淆具有意義的差異性,自然而然會仔細考究象徵與符號背後的意涵,進而為他們譜寫視覺藝術的新意象。就像歷史研究,每個我們使用的文字、引用的註腳,都要為自己、為讀者負責。「畫畫也是一樣,譬如說我們畫船眼,但我們不會拿其他部落的東西去畫說是他們的。」劉家瑋將史家的技藝內化進自己的藝術創作中,對圖像元素的選擇抱持嚴謹的態度,更會深入了解圖像產生的口傳故事。他也希望,在創作的同時為南島部落紀錄他們的歷史、他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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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瑋,〈南島臺灣〉,2015。

個人畫展對於藝術家而言,是極具意義的里程碑。2019年,劉家瑋展出他那五年創作的作品,舉辦「迷漾.凝視」個人水彩創作展。這場創作展蘊含了他五年來的創作與生活,在宜蘭與花蓮的日子、衝浪環山時的快樂,在不同的地方旅居的生活,帶給他與一般教師或畫家很不一樣的經驗。「不同的地方畫出來的作品是很明顯的,……,寫生是很誠實的,沒有辦法去修飾或掩飾。」五年在東部代理教學的生命過程,他穿梭在不同的山水與聚落之間。這些景象映射在他的瞳孔之中、被注入到畫紙之上,不僅是個人創作的成果,更是五年來生命經驗的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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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瑋及其「迷漾.凝視」個人創作展之展出作品,2019。 歐詠芝攝。

閱讀顏水龍與李石樵等前輩畫家所留下的手稿,他們的創作之路也走得崎嶇,家庭革命、教職短少……等諸多問題,不是每個原本期待的夢想都能夠實現。過去的他們同樣也是每一年默默耕耘,等待臺展徵募作品到展出一個多月的時間,被看見、被討論。創作的不易與堅持下去必要的決心,他心有同感。對於未來創作方向的規劃,劉家瑋希望專注在創作大型作品,持續投稿參賽。在繪畫界展露頭角沒有一蹴可及的方式,唯有不斷競賽,才能讓專家審視作品、試驗自己的能力,同時競賽過程的壓力也加速自己進步的腳程;就務實面而言,競賽得到的獎金則可支持他下一個創作的經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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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瑋,〈夜宴〉,2016。 第79屆臺陽美展「芳心馥馥.真情戀戀」水彩類入選獎。

如何平衡創作與教學?劉家瑋的斜槓經驗談

在實習的同時一邊學畫,必須長時間投入的創作、同樣花時間的教甄和備課,讓劉家瑋在初出茅廬的那段時間非常忙碌。「當時四、五點下課,如果遇到星期五,我還會一直畫到半夜兩點。回家以後都在畫圖,半夜睡醒,不是在出考卷就是在畫畫。」問他如此操勞會累嗎?他覺得,為喜歡的事情付出,自然就不會覺得累。回憶從前自己摸索、跌跌撞撞的經歷,如果有個先行者和自己分享過來的經驗得到好的建議,預先規劃未來的藍圖,或許未來的路會走得比較平坦順遂。

創作與教學要如何平衡?劉家瑋認為,經濟要先規劃好、創作要趁早開始。教學對他而言是很好的工作,比起其他的行業,他有更多時間投入鑽研繪畫創作。他也不排斥代理的職務,不抗拒其他縣市的經驗是一定會有職缺。能不斷在不同風景的城鎮工作、紀錄異地的明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在許多不同學校代理的過程中,他踏足許多美麗的境地、交上許多朋友,這些是在單一學校服務無法擁有的人生體驗。備課方面,他的經驗是新手老師經過約三年的準備後,在教學上較能游刃有餘,自然有時間投注在創作上。他也曾經在私立學校服務過,不過各項業務較重,時常上班到深夜十一點,較少有多餘私人的時間,如果想要持續創作必須仔細衡量。

選擇水彩作為創作媒材的原因,劉家瑋說水彩相較於油性媒材,較快乾、有充足的流動性,也很容易隨身攜帶、便於隨時寫生與練習。水彩的筆觸反映出繪者的信心與熟練程度,他鼓勵有心學畫的學子不要害怕、放膽去練,唯有多練習才能有流暢的線條。不論是水彩或其他媒材的藝術創作,從初學到專業需要投資可觀的材料費:耐光性越好的顏料價格越高、專業級無酸水彩紙、參賽時裱框及搬運的費用等,都是不小的開支;習慣不同顏料的礦物性質與沉澱,也需要花時間磨練。因此有穩定的經濟收入要先規劃,才能較無後顧之憂進行藝術創作。創作進入到某個境界時,這項才能與技藝也能為自己帶來不錯的收入。

針對藝術與歷史結合的教學設計,劉家瑋認為現行的國中歷史課一週一節,難以在進度之外再設計以藝術史為核心的特色課程,但能用補充的方式帶學生欣賞畫作。高中多元課程的設計,或許可以將在地的藝術家帶進課堂,讓學生認識這些畫家,看他們詮釋鄉土的方式、為何選擇圖中的事物為主題、我們又能從圖像當中解讀哪些歷史訊息。以新竹的東門城為例,就可以帶學生思考,為何「東門」的牌匾不寫在城外?這是為了外敵逼近的時候,不讓他們輕易了解整個竹塹城的構造與方位。但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掌握該校能夠運用的地方特色,清楚自身想要傳達給學生的議題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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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瑋,〈東門城.春〉,2020。

值得一提的是,劉家瑋也因為自己的繪畫才能,在學校被賦予美化校園的重任。他回憶在新竹三民國中時,在校慶的三天前接到繪製大型壁畫的任務。這項工程十分繁雜,必須先將老舊的牆面重新補齊整平,再用水泥漆等塗料上色。因為與當時的夥伴緊密無間的合作,最終才能在三天內一起完成這幅巨大的作品,這是一個人沒有辦法做到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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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瑋、劉宇恆,〈迎曦之夢〉,2020。 於新竹市立三民國中。

給那些還在汪洋史學大海的學弟妹

「畢業,不要侷限自己。用什麼方式,最好騎腳踏車或坐火車都行,繞個臺灣一圈吧!親眼看看教科書上寫的內容。」劉家瑋鼓勵我們身體力行,用自己的雙腳走過臺灣的土地、用自己的雙眼見證臺灣的精彩。文字與真正感受到的感動是完全不同的,這些經驗與記憶將會化為腦海中的美好圖像,繼而成為創作的底蘊。他也鼓勵大學部學生多去輔系或雙主修,以我們的內涵再加上其他的方法或理論,能讓我們更確認自身的位置、看見未來發展的方向與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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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在訪談後設計活動,邀請劉家瑋速寫彼此的肖像留念。

走上一條自由自在的人生途徑,劉家瑋一面教學一面創作,旅居臺灣不同縣市學校、捕捉各地美麗的色彩。他不將自己的生涯設限於傳統的框架,視穩定的正式教師職為必要達成的目標;而是發覺另一個成就自我的可能性,另闢一條創作與教學並行的蹊徑。作為一位傑出的師大歷史校友,劉家瑋成為自在快樂的歷史藝術家,走出了令人「藝」想不到的史學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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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合影。

參考資料:

  • 楊永源,〈石川欽一郎台灣風景畫中「地方色彩」概念的建構〉,《藝術學研究》,第三期,桃園,2008.05,頁73-129。
  • 賴明珠,〈日治時期的「地方色彩」理念──以鹽月桃甫及石川欽一郎對「地方色彩」理念的詮釋與影響為例〉,《視覺藝術》,第三期,臺北,2000.05,頁43-74。
  • 薛燕玲,〈帝國視線:日治時期台灣美術地方色彩的表裏〉,文收於《日治時期台灣美術的「地域色彩」展論文集》,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2007,頁125-138。
  • 謝世英,〈集體記憶、文化認同與歷史建構:鹽月桃甫作品〈莎勇〉與〈母〉〉,《現代美術學報》,第三十期,臺北,2015.11,頁19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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