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友莊吉發老師訪談

  • 訪談/撰稿:管珮文(本系碩士班)
  • 訪談時間:2014.10.30

受訪者簡介:

莊吉發老師,一九三六年生於苗栗,早失怙恃,成長過程艱辛,飽嘗人情冷暖,認識到努力讀書做學問,才有向上進身的機會。然因無力負擔學費,決意報考公費的師範學校。一九五六年,省立臺北師範學校(今國立臺北教育大學)畢業,至天母士東國小任教,三年後又以第一名的成績保送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史地系(今歷史系與地理系之前身)進修。在當時,莊老師優異的成績可以保送任何科系,和許多選讀歷史系的同學們一樣,莊老師因為在初中與北師求學期間,受到歷史老師啟發,決定主修歷史。進入師大以後……

 

早年求學歷程與志向之立定

莊吉發老師,一九三六年生於苗栗,早失怙恃,成長過程艱辛,飽嘗人情冷暖,認識到努力讀書做學問,才有向上進身的機會。然因無力負擔學費,決意報考公費的師範學校。一九五六年,省立臺北師範學校(今國立臺北教育大學)畢業,至天母士東國小任教,三年後又以第一名的成績保送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史地系(今歷史系與地理系之前身)進修。在當時,莊老師優異的成績可以保送任何科系,和許多選讀歷史系的同學們一樣,莊老師因為在初中與北師求學期間,受到歷史老師啟發,決定主修歷史。進入師大以後,最大的挑戰就是必修的大一英文。由於北師沒有英文課,莊老師勤奮苦讀,把英文單字卡放在自行車前方的車籃,利用每日騎車前往師大的時間反覆背誦。除此之外,遍閱圖書館內中文和英文的歷史書籍,發現張致遠教授所譯《西洋通史》內容精彩,文字優美,遂與英文原著逐句參照,加強英文能力。張教授本名張貴永(1908-1965),當時在師大開設「西洋現代史」,課堂指定閱讀《十九、二十世紀之歐洲》(Europe in the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ies)的原文書。這本書並不好懂,但是莊老師很認真地查完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所有的單字,熟讀全書,就連黎東方教授(1907-1998)翻閱過老師的筆記之後,也說:「我以你為傲」。後來莊老師又發現王德昭教授(1914-1982)《文藝復興史》所參考的英文本,相互對照閱讀,如此勤奮用功,奠定深厚的英文能力。後來選修曾祥和教授(1920-2013)「西洋史名著選讀」,每篇英文閱讀材料翻譯都能兼顧信、雅、達,深得曾教授讚譽,日、夜間部的同學都來借筆記參考。

師大史地系畢業之後,莊老師發現自己對學術研究的興趣有增無減,決定繼續考研究所,「去看看怎麼樣做學問」。一九六五年考取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莊老師向當時的所長許倬雲教授請教讀書方法,許教授提醒:「師大的學生很用功,很少缺課,但是只知道讀斷代史、背筆記和考試,忽略輔助科學與理論分析的重要性,除了社會學以外,政治學、經濟學、考古學等輔助科學也不應偏廢」。於是莊老師在除了選修研究所的專題研究課之外,也到大學部選課,從臺大與師大不同的教學風格中,兼取其長,奠定自己做學問的基礎。

就讀研究所期間,莊老師曾經到國立故宮博物院參觀「雍正皇帝硃批諭旨特展」,以往在課堂中所認識的雍正皇帝(1678-1735,1723-1735在位),是一位尖酸刻薄的君主,但是從硃批諭旨內容看來,雍正皇帝的字跡秀麗,於政事指授方略頗為詳盡,對官員的要求雖然嚴格,亦是合情合理,足見他是一位負責任的皇帝。因此,莊老師決定未來畢業之後,寧可不到大學去教書,也要到故宮當學徒,幫忙整理檔案,「從做中學,進入真正史學研究的領域」。如此由基礎做起,為的是能夠根據檔案,重新詮釋所學過的清代歷史。

苦學滿文有成與廣祿夢中授筆

取得碩士學位後,莊老師如願進入故宮服務,參與清代文獻檔案整理與出版。時值故宮為了彌補《舊滿洲檔》在出版過程中出現的失真問題,重新整理,題為《滿文原檔》出版。莊老師在整理檔案的過程中,開始對滿文產生興趣,後來又陸續接觸到滿文書寫的檔案典籍,體會到「要讀懂檔案、研究清史,一定要懂滿文」。臺灣的滿文教學始於一九五六年廣祿教授(1900-1973)在臺大歷史系開設滿文課,但是莊老師是從臺大畢業、進入故宮整理清代檔案以後,才認識到滿文的重要性,立志學習,遂申請回到臺大旁聽滿文課。

學習滿文期間,莊老師自行車前的英文單字卡換成了羽田亨《滿和辭典》,利用每日騎車上班的時間,逐字背誦。平時與胡格金台(1900-1986)教授練習滿語對話,請教授修改自己所翻譯的文稿。莊老師勤學不怠,奠定深厚的語文基礎,於一九七六年出版第一部滿文研究成果《清語老乞大》。該書為清代朝鮮人至中國東北經商時的滿文學習教本,莊老師在一份巴黎刊物上看見這本書,認識到《清語老乞大》的歷史和語言價值,便手抄全書六百餘句滿文,加註羅馬拼音,譯為漢文,作為今日中文使用者學習滿文的基本教材。爾後陸續完成《尼山薩滿傳》(1977)、《清代準噶爾史料初編》(1977)、《孫文成奏摺》(1978)、《滿漢異域錄校注》(1983)、《雍正朝滿漢合璧奏摺校注》(1984)、《謝遂〈職貢圖〉滿文圖說校注》(1989)、《滿語故事譯粹》(1993)、《御門聽政:滿語對話選粹》(1999)、《滿語童話故事》(2004)、《滿語歷史故事》(2005)等書之譯注與編彙,並持續於繁重的研究工作中撥出時間推動臺灣的滿語教育,乃與一則典故相關:廣祿老師往生不久,莊老師夢見廣祿老師將平時用來寫滿文的毛筆,親手交到自己的手中。夢醒之後,莊老師認為這象徵學術傳承與業師期許,深感責任重大,數十年來以此自勉,也經常在滿文課上提到這個夢境,鼓勵學生把滿文學好。

《清語老乞大》書影(臺北:文史哲,1976

莊老師深厚的滿文學養,也曾幫助一對失散的兄弟團聚。這故事是這樣的:廣祿教授往生之後,長子孔九善得訊,遂寫了一封滿文信,委託一位日本教授尋找在臺灣的弟弟孔十善。日本教授到臺灣時,向莊老師提到這封信,老師思索著這位弟弟的線索:「他不姓廣,姓孔。孔姓是在大陸使用的姓氏,十善是排行」,但是在臺灣沒有人知道有姓孔的滿人,轉而一想,「廣祿教授的兒子分別叫定遠,一定跟西北有關」,遂打電話向廣定遠詢問孔十善的線索,廣定遠表示,「那是他小時候的名字」。謎團至此破解,廣定遠到故宮拿到兄長的信件,設法返鄉相見。

由此足見,學滿文不僅可用於學術研究,還能在意想不到之處,發揮作用。

給歷史系學生的建議

莊老師認為歷史系的學生,不論將來想從事學術研究或是擔任歷史編劇,都應該注意三件事:掌握檔案、學好語文、研究清史。

故宮典藏超過四十萬件的清代檔案文獻,題材包羅萬象,老師建議學生應該選修檔案課,因為如果不懂得使用檔案,將錯失許多珍貴的材料。故宮所典藏的檔案,有不少是以滿文書寫,如果不懂滿文,只看漢文,就不容易解讀,亦無從與其他史料互證。舉例來說,康熙三十六年(1697)四月初九日,撫遠大將軍費揚古(1645-1701)以滿文奏報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1644-1697)「在三月十三日早晨生病,晚上就死了,是什麼病不知道」。但與《聖祖仁皇帝實錄》一對照,遂發現噶爾丹的死亡日期從三月十三被竄改為閏三月十三日,死因由病死改為飲藥自盡,係配合康熙皇帝(1654-1722,1662-1722在位)御駕親征的時間,暗示噶爾丹乃因懾於皇帝天威而自盡。除了閱讀官方檔案之外,也有助於釐清明清章回小說的涵義,例如《紅樓夢》人物說「咱們」或「我們」時,從漢文看來是兩個相似的詞彙,對照滿文譯本則明顯不同。「咱們」在滿語稱「muse」,代表說話者及其他第三者;「我們」稱「be」,具有排他性,只包含對話的兩個人,相較於漢文,有更細緻的語意區別。

其次,莊老師建議歷史系一定要加強語文訓練,首先是英文,其次就是歷史上的語言文字,例如滿文、蒙文、藏文,若想要做清代邊疆史研究,邊疆語文能力不可或缺。

此外,做東亞史、清史就屬日文最重要,所以一定得學日文。如果從事西洋史研究,也得學會其他歐洲語文。因為把語文學好,除了可用於學術研究,亦可加強自身的競爭力。例如前面提到,莊老師為了加強英文所下的苦心,後來到楊慶堃教授(1911-1999)位於中美會的辦公室應徵計畫研究助理,楊教授隨手從書架拿出一本英文原文書,指定即席閱讀並說明內容,莊老師憑藉當年為準備大一英文所累積的英文能力,成功獲得了這份工作,也使老師體認到語文之於工作競爭力的重要性,故而又選修日文課,充實做清史研究的條件。當時日文係由英紹唐教授以全日文授課,奠定莊老師的日文基礎,現在到日本開學術研討會還可以流暢地使用日文發表。此外,前文再三提過滿文應用的重要性,還有一個與甜點沙其瑪有關的小故事:義美沙其瑪的包裝設計,實源自於莊老師,因《滿和辭典》中,指「sacima」為「糖纏」,係由芝麻和砂糖為原料所做成的點心,蓋由動詞型「sacimbi」演變而來,原指「切、砍」,與臺灣的「爆米香」相似,遂以名之,並取其滿文書寫,作為廣告設計。

義美「嘉慶沙其瑪」

再者,清史作為當今顯學之一,充實清史,不論於學術研究或是劇本寫作,都有裨益。一九九二年,臺灣八點檔《一代皇后大玉兒》以滿洲入關前後的權力更迭與太后下嫁等稗官野史作為題材,改編成莊妃(1613-1688)與睿親王多爾袞(1612-1650)的愛情故事,在當時蔚為風行。有鑑於社會大眾的歷史知識,深受戲劇影響,莊老師遂耙梳檔案,寫成〈一代皇后布木布泰〉一文,匡正劇中的史實之誤。蓋大玉兒之名,係出於編劇杜撰,根據《滿文原檔》記載,莊妃本名布木布泰(bumbutai),崇德元年(1636)冊封為次西宮莊妃,居永福宮。清代宮禁森嚴,劇中多爾袞頻繁出入後宮,與莊妃私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結,直指多爾袞乃順治皇帝福臨(1638-1661,1644-1661在位)生父,於史無徵,「給觀眾帶來了誤導作用,也給滿蒙先人帶來了傷害」。莊老師提醒:以歷史為題材改編戲劇時,固然要營造戲劇效果,也需兼顧歷史考證,避免誤導觀眾。

二〇〇一年,莊老師自故宮屆齡退休,十多年來,猶每日至故宮看檔案,寫作不輟,並在繁重的研究工作之餘,持續推動臺灣的滿文教學,培養清代滿文史料的言舊人才。而莊老師學思之勤,數十年來如一日,著作等身,顯示凡事沒有捷徑,惟有立定志向,勤學不怠,方得有成。